【碧海小说】如果爱

妈妈又在敲门，“楠楠，楠楠，该起来了，饭菜都凉了。”她说。

“妈，别叫了，我说了，我不想吃。”楠楠依旧意兴阑珊，只是声音提高了一些。

“你这孩子，天天这样怎么行？不吃东西，铁打的身子骨也撑不住啊。”妈妈有些急了，“把门打开。”命令的口吻。

“就让我静一静不行吗？烦不烦啊！”楠楠吼道。“不行。你把门打开。”很坚决的语气，显然，妈妈的忍耐到了极限。

楠楠无奈地打开门闩，看也没看妈妈，返身再次横卧到床上，脸冲着墙壁。

“妈妈的宝贝儿子就是乖，最听妈妈的话了。来，起床了啊。”妈妈近身到床前，“整天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点东西，身体怎么受得了。”她说，“整天象个小懒猪似的赖在床上，哪还象个男子汉，我宝贝儿子已经是20出头的大男子汉了。来，起来，妈妈的宝贝儿子！”她的口吻显得轻松甚至有点诙谐，可在楠楠听来却因为刻意而那样生硬，做作的让他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。他想起从前也有过类似的经历，那时，他总是手指在妈妈的鼻尖上划一下，“老妈，别这么让人倒牙行不？哎呀，快吐出来了，服了你了！”尽管这么说，每每还是甜蜜地乖乖顺从了妈妈。此刻，他没有回头——没有回头的勇气，不用看，他也仿佛看到了妈妈此刻那因为做作而让人心酸的表情，他不忍。楠楠闭上眼睛，仍旧没有阻止泪水流出来。

沉默。妈妈一时也没了主意。

“妈妈知道你难过，承受不了突然的打击。”妈妈在床边坐下，一只手摸挲着他的头发，“可是，这样意志消沉也不是办法，大了，总还是要学着坚强。”她说，“再有三天你就要走了，这样的状态，妈妈怎么也不会放心啊。”

“妈，别说了，我不走了。”楠楠说。“好，好，我儿子说不走就不走，就在妈妈身边陪着妈妈。妈妈还舍不得宝贝儿子走呐。”妈妈说，“来，不管怎么着，先吃饭。”

“我是认真的。”楠楠说，语气里透着心灰意冷的寒意。妈妈心下一凛，勾动了深藏于心底的隐忧，不禁倒吸了口气；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！她了解儿子的秉性，一向心思缜密——这也是她一直担忧的地方，她知道在重要问题上儿子是不会妄言的。“你这孩子……你这孩子……”她尽管早有预料将面对这一刻，当真事到临头，这一惊还是非同小可，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下去。

片刻的沉寂。

“当初选择出国进修，那是你的理想，你努力了，走出了第一步。为了这，全家也倾尽了所有。现在，现在，半途而废，儿子，你甘心吗？对得起……对得起……”她哽咽了。

“我谁都对不起。”楠楠扭过头来，“妈，难道你觉得我还应该有什么理想，还应该去为什么理想努力吗？”他说，泪眼里流露着绝望。忽然，注意到妈妈已泪流满面，而这一刻，鬓角也似乎挂起了霜花，只在顷刻间，她好象衰老了许多。“妈，我没事，真的，只是一时拗不过劲来，你让我静一会就好了。你放心吧。”楠楠很想说的轻松些，甚至想给妈妈点笑意，终于难以做到。“妈，我会好好陪着你，孝敬你。”他认真地说，甚至有些庄严誓言的味道。

妈妈长叹了口气，默默地起身，略为犹豫了一下，步履蹒跚地向门口走去，那沉重的步子，仿佛肩负着千金的负担；出去时把门带严了。看着妈妈的背影，楠楠内心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。身材娇小的妈妈一向不显年纪，他总是喜欢“琳姐，琳姐”地叫，她也乐得其所，尽管嘴上“没大没小”的叨叨，眉眼却是绽放着开心的笑。刚刚四十多岁，丧偶的痛苦好象不曾让她多么悲伤，反倒是自己刚才的一番话让她崩溃了。难道爸爸的宿命早在她意料之中，她早有心理准备？然而，果真如此的话，那她也一定会象他一样预知了未来呀！楠楠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怆——可怜的妈妈啊！他很想冲过去拥抱着妈妈。

可是，拥抱能够给她多少慰籍呐？为着自己，妈妈付出的太多太多了，岂是一个拥抱可以补偿。他暗下决心把未来有限的时间都给予妈妈。

7天前，楠楠从欧洲回来，下飞机直接赶到医院。爸爸刚刚接受完紧急抢救，见他进来，爸爸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了微笑，瞬间，眼睛睁大了，氧气罩内嘴唇扇动好象在说话。楠楠把耳朵贴在罩面上，仍旧听不到他说的什么，却见泪水从爸爸的眼睛里流出来。他赶紧拿了纸巾给他搽拭，这时，爸爸的两只手抓住他的手，那手抖动得异常厉害。“爸，别激动，别激动，很快就好了，很快就好了。”他伏在爸爸耳边说，泪水打在爸爸的脸上。突然，爸爸挣扎着探手去摘氧气面罩，他要阻止，一边的妈妈说，“爸爸或许有话要对你说，你就让他说吧。”

“楠儿，你大了，要理解爸爸妈妈，原谅爸爸妈妈。”爸爸有气无力地说，诀别的口吻，似乎他仍有这口气就是为着等待给他最后的交代。楠楠被他说的莫名其妙，此刻却没有心思去想许多，只是一个劲认真地点头。爸爸的表情显得很欣慰，喘息了一会，“男子汉了，以后啊，以后，妈妈和奶奶就要靠你照顾了，你要好好孝敬她们。”说完，脸上的笑意尚未消褪，再度晕厥过去。

接下来的最后三天，爸爸再没有醒来，楠楠一刻没离地守在旁边，因为时差而困倦极了，就在病床边趴着眯一会，任凭奶奶和妈妈怎么劝，他的手一直牵着爸爸的手；纵然如此他还是觉得亏欠爸爸的太多。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——正值壮年怎么说没就没了那？就在他再有一年就可以完成学业，就可以回报他养育之恩的时候！

爸爸英年早逝，无异晴空霹雳！悲怆与连日的劳累叠加，击垮了严重透支的身体，一天的时间，他处于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，第二天稍稍回过劲来，他发现奶奶和妈妈并不象他，甚至有些出乎他意料的淡然，他有些惊异，开始还以为这或许是成年人的坚强，然而联想到爸爸的离奇离世，他又觉得事有蹊跷。

料理完爸爸后事的那一天，楠楠背着奶奶和妈妈找到了爸爸的主治医生。他的天空就在那时塌陷了！

再次响起敲门声，楠楠睁开眼，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，半天的时间又在昏昏噩噩中过去了。他起身整了整衣服，他觉得不管怎样，不能再让妈妈承受打击了。

“奶奶？您怎么回来了？”他说。二姨姥昨天把奶奶接去，说是住三天的。

奶奶绷着脸，满面的严肃，上上下下仔细地端详着，最后目光落定在他脸上，那眼神让他感觉有些拘谨。“奶奶，您没事吧？”他觉得奶奶有点怪怪的。“我妈呐？”屋里见不着妈妈的影子，他有点担心。奶奶没理他的话茬，继续端详了好一会，终于恢复了常态。

“你妈给咱们做好吃的呐。”奶奶冲厨房努努嘴，嘴角勾勒出俏皮的笑，楠楠情不自禁给她逗笑了。“奶奶，可让您吓了一跳。”他说，扶着奶奶坐到沙发上。

“都是你妈闹的，奶奶还以为宝贝孙子咋地了呐。”老人故意压低了声音，边向楠楠耳边靠了靠边夸张地向厨房瞟了一眼。楠楠心里涌动着暖流，他知道奶奶看似轻松的表现无非是想给他一些暗示。“奶奶，放心吧。”他说，“我长大了，真的长大了，一定能照顾好您和妈妈！”

“奶奶知道。奶奶知道。”奶奶说，一副欣然的样子。她是位退休的中学语文教师，从教一辈子，整日与青春期孩子打交道，深谙循循善诱、和蔼可亲对年轻人的重要，尤其是对这个视如珍宝的孙子，一向呵护有加，所以在楠楠的记忆里，奶奶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。

“奶奶，是我惹妈妈生气了，是我不好。”楠楠说。“小儿，别误会你妈妈，她没告你的状，也不是她叫我回来的。”奶奶说，“我惦记你们娘俩，在你姨姥姥家住不住。”

“奶奶，我……”楠楠想再做点解释，奶奶没容他说下去。“其实，我和你妈都懂得，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。”她说着把孙子侧揽入怀里。楠楠仰面看去，只见她这一刻一脸的肃穆。

“还记得奶奶给你讲过的《百年孤独》的故事吗？”楠楠点点头，他不仅记得那个故事，甚至还记得奶奶在讲述故事时的凝重表情，那时，他以为那是因为她对那一个家族的悲悯之心。“《百年孤独》中悲剧的宿命，也象魔咒一样缠绕着咱们这个家族，你爷爷、太爷爷，现在又是你爸爸，都是英年早逝，尽管医学发展了，仍然解不开这个遗传基因决定的宿命。”说着，奶奶搂着他的臂膀更紧了。

楠楠如坠万丈深渊，原来，奶奶早年讲这个故事并非信口之言啊！他木然地看着奶奶，“奶奶，我……”他想起了那个长着猪尾巴被老鼠拖进洞穴的孩子。“小儿乖，听奶奶说，别打岔。”奶奶甚至冲他笑了笑，楠楠鼻子一酸，泪水滚落下来。

奶奶老年丧子，妈妈中年丧夫，虽然宿命已经注定，但这份悲怆是何其沉重啊，可是她们却显得如此淡然，此刻，他明白了，这看似的坚强其实都源自于他。她们用心良苦，可是，这又有什么用呐。

“我和你妈妈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，只是早一天晚一天罢了。没有临头的时候，我和你妈终日忐忑，终日祈祷，既担心厄运又祈望奇迹。可是真的厄运降临了……”奶奶语气悠然，象在讲述一个不相干的久远的故事。“你妈妈在和你爸爸恋爱的时候就知道，但是她还是选择了你爸爸；他们很相爱。他们结婚的时候，你爷爷还在世，到了第二个月，他就没了。就在他走之前，我和他，还有你爸爸妈妈作了个很重要的决定，一个关于你的决定。”

楠楠原本心灰意冷地听着，此刻，心陡地一震——那时哪有自己什么事啊？他惶惑地看着奶奶。

“我们都不是糊涂人，不愿意把改变家族命运的希望寄托在或许根本不可能出现的奇迹上。”奶奶垂下头在楠楠的额头亲吻着，他感觉得到泪水滴落到了脸上。“小儿，听奶奶的话，从血缘上讲，你不是你爸爸的亲儿子。”她哽咽了。

“您说什么？奶奶您在骗我！”楠楠触电一般，一下子站起来，怔怔地盯着奶奶。“奶奶没有骗你。这个秘密一直隐藏着没有告诉你，总是期望奇迹会出现在你爸爸身上，不到最后关头总是不甘心，要是真的出现奇迹，你也就不会起疑了。”奶奶说，“奇迹没有出现。你爸爸发病，我们知道你迟早会知道原由，在通知你回来之前，我们就商量好告诉你了。你爸爸很清楚，你妈妈一定不肯说，她爱他，也爱你，她知道你们父子虽无血缘却胜似亲生，她不忍心捅破这一层。还有一条，也是你妈妈担心我承受不了。她也是好意，但还是不如你爸爸了解奶奶。你爸爸恳求我一定告诉你，我知道，你爸爸不希望你因为宿命而沉沦，其实，我和你妈妈也是一样，我们希望你健康、快乐、幸福！至于其他的……其它的都不重要了。”

楠楠僵立在那里，良久，一片混沌的脑海里浮现出零散而纷繁的记忆，而这些思绪都是围绕着奶奶、爸爸和妈妈的，甚至还有那未曾谋面的爷爷，渐渐地，这些思绪凝结在爸爸临终之际的遗言上。

“奶奶，您就是我的亲奶奶！”楠楠一头扎进奶奶的怀里，泪如泉涌。“小儿乖！小儿乖！奶奶知道！奶奶知道！”奶奶说，一边替孙子搽着泪水，一边已是老泪纵横。

这时，一直身在厨房心在客厅的妈妈再也按耐不住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，把祖孙二人拥在怀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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